2019-12-29 10:03經濟日報 文/謝忠道
莊祖宜一身簡約樸素的黑色連身裝開門迎接,「有沒有聞到香氣?那是菜籽油的味道!」這是她的迎賓詞。
祖宜家在成都市中心一棟高樓上,看出去四周的天際高樓都是灰茫茫的,是成都常見的霧霾。從外面大片玻璃帷幕照進來的光像是透過一層薄霧,屋裡到處是綠色的室內植物,分出幾個相連的空間:圍坐的客廳、用餐的飯廳、寫字檯和書桌,一張小桌背著光,貼在玻璃牆邊成了浮在空中的剪影,靜默地面對著外面的浮華世界。
廚房裡傳出陣陣撲鼻香氣,豐富飽滿,沒有熟悉川菜的麻辣嗆爆氣味。作為一個外交官夫人,莊祖宜在招待客人時有一分沉穩和面面俱到,然而聊起天來,快速清晰,臉頰上的酒窩予人少女般的青春活力,親切活潑,且很有自己的觀點。
美食家+外交官夫人
台灣讀者多半認識她美食作者的一面,「廚房裡的人類學家」一書多年來一直是美食愛好者的床頭經典。她有西餐的背景和同時又隨美國夫婿外派各地扮演外交官夫人,難免要宴請各國領事大使,她怎麼結合這兩個身分角色?「我來自台灣,嫁給美國人,身分的模糊性很大,在家宴客時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東西。」
每次隨先生外派到一個地方,祖宜喜歡使用當地的材料和做法宴客,一來是她自己喜歡探索當地文化,二來表示雖是外來者,但是很積極想認識當地。
舉例過去在印尼時過感恩節烤火雞,用當地的香料 – 薑黃南薑等香料來烤。2018去年在成都就把花椒炒過,做成花椒鹽醃雞肉,另外準備兩碟沾水(醬):油碟是紅油,乾碟是辣椒花椒鹽,裡面再放點花生芝麻。
官府菜跟了國民黨、江湖菜跟了共產黨
祖宜談川菜娓娓道來,有自己一套史觀和條理:「我外公外婆都是成都人,我從小在台灣就吃川菜.可是台灣沒有花椒和郫縣豆瓣,除此之外,其實和四川差別不大。」國民政府退到台灣引進川菜。祖宜認為,一是達官貴人的官府菜,一是軍公教的家常菜。做重油重辣江湖菜的師傅跟了共產黨,做官府菜的跟了國民黨。不油不辣的家常菜則跟著老兵們來台灣民間,所以台灣就有了比較溫潤的川菜。
現在我們熟悉大量占據市場的火鍋是90年後的事,兩岸交流後才開始流行起來。同時川菜在四川,甚至整個中國都起了很大的變化,今日的火鍋、串串都是那時候竄紅起來,燒遍大江南北。
祖宜說:「其實20年前火鍋是進不了城的,成都周邊的鄉下才有。」火鍋一般是七至八成的湯與二至三成的油。起鍋油亮,味道濃香,非常討好.因為香料融於油不溶於水,所以用這麼多油是有道理的。但是這種鍋底是不可能喝湯的,有時整鍋都是油。形成今日川菜端上桌都是泡在油裡的特殊景觀。
其實川菜未必需要這麼多油。拿麻婆豆腐來說,以前用肉的邊角料和菜籽油炒浮起來的油就夠多,不需要再加油,勾個芡後就行了。這叫「收汁亮油」,亮出來的油叫一線油,因為從側面看只有一條線的厚度而已。現在師傅手藝不夠好,收汁亮油不是每次都做得到。當下普遍的做法是起鍋後再淋上一匙紅油,是手藝不佳偷工懶怠的結果。
川菜流派 如數家珍
祖宜解釋川菜的流派有成都樂山的上河幫(長江上游),偏重官府菜,溫和清香;重慶是下河幫,偏火爆香辣,川南的宜濱自貢屬小河幫,喜用鮮辣椒,因此特別辣。而成都已少用新鮮辣椒,通常是曬乾或發酵。
成都川菜一般用二荊條辣椒,並不那麼辣,以香氣為主。辣椒經過風乾或發酵(泡椒或豆瓣),比較有深沉的大地氣息。風乾發酵後的辣椒香氣更濃郁,但是辣度減低。小河幫則愛用小米辣,像雞心辣椒那麼辣,切得細細小小的,把辣味都激出來,因此辣度很高。
祖宜認為,這幾個流派何妨互補陪襯。比如上河幫的菜一片汪紅,不好看。如果加一點小河幫的材料,白白綠綠的,視覺上就很漂亮。雖然味道重,但是沒有那麼油那麼多汁,不會黏黏糊糊的,簡單快炒就好,卻可以提供味覺上更多的層次感。
二十四味型 各自表述
說到川菜,都在談「一菜一格,百菜百味」,到底甚麼是二十四味型?祖宜說,80年代一群老師傅梳理川菜文化,定下二十四味型,奠基川菜。「但我覺得當時有點是為了拼湊數字做出來的。而且,每個人說的二十四味型也都不一樣。」比如裡面的茄汁味,現在沒有人在做了。還有自貢菜系的味道也沒有被納入,像藤椒味、酸菜味、泡椒味卻是大眾很喜歡的現代味型,牛蛙烤魚都用這類的,卻不在味型裡。
祖宜認為,火候、刀工、味型,都該與時俱進,二十四味型並非一成不變地框架。 這些年火鍋串串帶領的大眾川菜文化達到高峰,引出一批老師傅,如楊文、許凡開始反思,希望找回以前精緻的川菜。許家菜、松雲澤、玉芝蘭等做工細緻,味型豐富的老菜餐廳也開始重回舞台。
張聰+陳嵐舒聯手的如意宴
瓷器品牌麗固LEGLE在總裁張聰的指揮下,過去幾年一直致力整理中國菜系的精髓。第九章如意宴放在川菜,由成都許家菜主持許凡製作,許多人都受邀品嘗,包括莊祖宜。
對於如意宴,這位廚房的人類學家的評論是:「水準超過我的預期。許家菜本來在食材功夫上就很講究,張聰和陳嵐舒的如意宴用別人想不到的方式為川菜帶來現代感,形式極致華美,但是味道很正,非常難得。我是西餐出身,傳統與現代做得好的結合,我的欣賞度比較高。」
祖宜表示,西方的fine dining有種幽默感,就是把既有的東西做出不一樣。台北態芮的何順凱、RAW的黃以倫就在做這樣的東西。
成都的廚師們還沒有這樣的想法,一是成都人不見得懂得欣賞,二是師傅也不會想走出那個框架。從這個角度看,何順凱、黃以倫帶動的這一波重新審視台灣料理的風潮仍是領先成都的。
說了這麼多關於川菜,所有的人都想見識品嘗一下江湖傳說中祖宜精彩的手藝。「我準備了一些四道涼菜、兩道點心、一個湯、三道熱菜.主要是大家不熟悉但是家常的川菜。」洗澡泡菜、燒椒茄子、麻辣雞片、木耳豆皮、怪味抄手、方塊油糕、豆湯豌豆尖、芋艿牛腩、芙蓉蒸蛋、手撕包菜、銀耳湯。
餐桌上,這位人類學家續談她的成都生活。遊遍世界的女子當了短暫卻很地道的讓人羨慕的成都人。